1963年生于河南洛阳，资深媒体人，《中国国家地理》摄影师，著有《西部招妻》、《耍猴人》、《中国人的家当》等。 

马宏杰 | 文图 

新野，就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火烧新野的那个河南省新野县，沙偃镇位于新野城南13公里，黄河故道上的土地全部是沙质土壤，贫瘠的土地不能给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什么恩惠，一年四季靠天吃饭，村民们除了种地的微薄收入之外，没有其它的活钱。鲍湾村和冀湾村是耍猴人积聚的主要村落，村民们除了收秋和种麦的时候回来在家里忙呼农活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带着猴子四处卖艺赚钱，有些老的耍猴艺人还到过香港、台湾地区和越南、缅甸等国。 

在江湖上你只要见到耍猴人，他多半就是新野的。至于村子里什么时候有了猴子，谁也说不清，据新野的传说，猴子在新野和耍猴人至少共同生活了六百多年。猴子在主人家长大，就像家里的一口“人”。早先的艺人不管多远的路程都是靠两只脚，有谁知道，到底有多少艺人带着猴子离开家乡就再也没能回来？ 

这是老套的猴戏班子行头，这种扁担挑戏箱的猴戏行头，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猴子妈妈患了肺炎，主人拿出仅有的一点现金请来医生，给猴子注射青霉素。可惜。几天后，猴子妈妈还是死了。失去母亲的小猴子得到了人类妈妈无微不至的关照。嗷嗷待哺的小猴子终于吃上了奶。 

经过长时间的接触，猴戏艺人终于接纳了我，杨林贵容许我跟随他们一同去成都。出门前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他在家里的财神像前敬上三拄香，乞求神仙保佑他们一路顺利，人猴平安。这次和他搭档外出的还有他的弟弟以及村里其他的三位耍猴艺人。下午4时，他们赶到了湖北境内的襄樊列车编组站。由于那时天色还亮，扒车的时候容易被站上的警察发现，他们只好在边组站外等候，趁这个时候他们将带来的20斤塑料壶灌上了自来水，加上在家里蒸好的馒头，就是今后几天他们在火车上充饥的食物。 

襄樊列车编组站外，艺人们在等天黑。画面中可以看到他们为了扒车方便，已经不用老式的戏箱而改用化肥袋子改装的背囊。 

夜深了，耍猴艺人悄悄潜入襄樊编组站。由于每年这个时节扒车外出的耍猴艺人较多，车站也加强了巡护。因为怕被车站的警察发现，我握着相机一直不敢拍摄。当旁边的车道轰隆隆过来一列火车，在火车灯光的掩护下，我匆匆地摁下快门，紧跟着耍猴艺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车站深处摸去。看到一台电力机车进入一列编组好的列车前，老杨看了看说：“这台车就是往西的，赶紧上”。于是我便和他们一行快步朝列车奔去,走到车头前，老杨看了看车头上的编号，便和其他几位同伴分别爬上各自要去的列车上。 

第二天中午，列车到了陕西安康编组站，到站的货物列车大都要重新编组。艺人们怕被铁路公安发现，躲在车厢里不敢露头，下午将近六点多的时候列车终于开动了。这是他们第17年走江湖，第二十次路过安康车站。年年都会被公安抓住，今年还是第一次没被抓，老杨认为这是我的安排。列车在没完没了的山洞中穿行，轰隆隆的巨响使我有些耳鸣。强烈的冷风和山洞里的粉尘刺激着艺人们，使他们不断打着猛烈地喷嚏，可是因为列车的声音太大，我听不到我自己的喷嚏声。 

列车冲出一个长达数公里地山洞。远远的，我看着那一点点的亮光慢慢变大，猛地向我身后扑去。 

　　 

经过一夜的山洞穿行，次日上午，列车进入了四川的广元车站。老杨说要在这里下车找一个地方做点饭吃，吃饱肚子再扒火车，到最后到目的地成都，于是大家收拾被褥准备下车。等列车停稳后，老杨的儿子杨松想看一看站上有没有公安，哪知刚刚一探出头来便被站上的公安发现，一个年纪不大的公安赶了过来，大声的吆喝他们下车：“统统的到公安室去”。由于我先下的车，公安就大声的叫他们的同事过来抓我，我赶紧的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和铁路部门给我开具的证明信函。老杨倒是很精明，看到我和公安进行交涉，拉着猴子就往车站外跑，等我和公安们交涉完的时候，他们都快跑出编组站了。 

在编组站外，老杨他们各自分工，向周围民房的主人借来几块砖头架起炉灶，其他几个人在一些角落拾来柴草，又在好心人的家里接了一些清水，开始做饭，今天这顿饭就是清水煮挂面。他们的到来，吸引了附近的人都过来看稀罕。有个带着孩子的人则乘机教育起自己的孩子来：“娃崽你看一看，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和他们一样跑江湖的来”。 

中午12点多，老杨他们吃完饭，将火灭掉，又将借来的砖头给房主放到原处，这才收拾行李准备再次扒火车往成都去。由于车站上公安看守的紧，发出的两趟列车都无法上，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出面去和公安套近乎。公安们默默不语，又一辆机车驶入编组站，公安们不约而同地向车尾走去，这时老杨他们和我乘机再次扒上了开往成都的列车。列车开动后，我向远处的公安挥了挥手，老杨则拱手作揖。从内心里讲，我是很感谢这几个在广元车站上执勤的公安，他们的尽责令我敬重，他们的宽容更令我感动...... 

凌晨2时，我们终于到达成都编组站，这时天上正下着大雨。走出编组站后，老杨在一座高架桥下找到了一块干地方，将带的塑料布打开铺在地上，我们一行八人就在这里过夜了。为了我的安全，老杨执意要我睡在他们中间,把我的摄影包和相机装入他们的编织袋，枕在头下。猴子和狗围在我们的周围算是做我们的哨兵。 

第二天早上，在附近的饭摊上草草的吃了点东西，艺人们赶紧收拾行李，赶往他们年年来此地的“驻蓉办事村”―― 一个都市里的村庄。 
成都市成华区铁路旁有一个自发形成的都市村庄，这是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收破烂的、流浪汉、乞丐、养猪人和私屠者，小贩、游民等各色人物汇聚于此。在一位 “庄主”给艺人们指定的位置，我们紧靠建筑工地的围墙用塑料布搭建了一个简易窝棚，这儿就是我们临时的家。晚上，“庄主”派手下来向老杨他们收取规费每人每月一元钱，老杨说自己是这里的常客，规费给些优惠，五个人每个月只交了三元钱。夜深时分，窝棚外传来沉闷的击打肉体声和唉唉求饶声，老杨告诉我说，这是“庄主”在修理那些不听话的“庄民”。 

一大早，老杨到附近的居民区里去买盐，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地在路边看见有人在扔一个三人沙发，等人家走了，过去看看能用，就捡了回来。添置了新家具，大家都很欢喜，纷纷上去试试沙发的弹性。收拾好后，他们执意要我先坐。我也为他们高兴：有了家具，咱们合个影吧。 

艺人们在成都安下家来已经7点半了，顾不得一路扒车劳顿，喂了猴子就准备上街卖艺。从老家出来时，身上就带了50元钱，如果不及时的赚到钱，一行人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在成都市清江路的一个开发区外，看看周围没有警察和城管，老杨便拉开了场子，不一会便吸引了不少过路的人围观。猴子表演的节目有猴子打篮球、接飞刀、钻圈、猴子硬气功等，大轴戏是“放下你的鞭子”。可是没耍十分钟，便被小区的保安给撵走了。理由是猴子是保护动物，他们不需要这样的表演，老杨拿出他们带的饲养证也不行。 

艺人们一路尽量躲避着保安和警察，中午，父子二人花了四块五角钱买了三碗面，父子二人和猴子分吃了。辛苦了一天，晚上一查收入这才发现有一张50元的假币。今天的收入真假钱加起来共计92元，除去这张假币实际收入才42元。害的一班人都不高兴。 

饭做好后，老杨独自乘了一碗米饭蹲在窝棚边就吃，没想到公猴拿起一块石头扔向饭锅，将一锅饭菜打翻在地，老杨这才想起来忘了给猴子盛饭。原来，每天外出耍猴回来吃饭，人猴同样伙食，猴子都是吃第一碗，这是对劳累一天的猴子的奖赏，也是他们养猴人祖辈传下的规矩。猴子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习惯，看到主人吃饭，没有自己的份，它一怒之下，就往饭锅里扔石头。这一夜老杨没有睡好。 

老杨这次一路到了四川的安岳、大足、永川、合川、大竹、广安、渠县、华莹、梁平、开江、宣汉，最后到达重庆的达县，行程一千多公里，共计75天，每人赚了800多元钱。从家里出来时带的小狗被人偷走了，老杨的狗是经过训练的，会耍把戏，招人疼爱。在广安他们又收留了一条同样品种的流浪狗。老杨说城里人喜欢养狗也喜欢扔狗，这条新收的小狗还不会表演，不过只要猴子没事、人没事，这一路就算是顺利了。 

晚上，老杨在达县城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房子安身住下。烧饭的火光引来的孩子们的关注，不一会儿，一个个当地的孩子就把猴子围了起来，猴子有了零食吃，可是耍猴人们还饿着。大家默契地分工做着晚饭。围在灶火旁，借着灶火和烛火取暖，一天又要这么着就过去了…… 

在达县卖艺时，猴戏正在表演，一个路人上前指责猴戏艺人虐待动物，制止他们的演出并驱逐江湖艺人。 

演出中，耍猴艺人不断地用鞭子来抽打猴子，声声山响。这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也是观众最容易和耍猴艺人发生冲突的一个节目。每当耍猴艺人用鞭子打猴子时，都会引起场外人们的不满，一些人会大声说：“不要打猴子，猴子是保护动物”，场外的孩子们则更是难过的捂住了双眼。给“打”急了的猴子拿起刀子，砖头以及金箍棒来追打耍猴艺人，场外的观众大声为猴子叫好：“打！打！打！打他个龟儿子，猴娃子好样的”。有人为猴子竖起了大拇指，有人给猴子递上大一些的石头，好让猴子使劲的砸耍猴人，有人还给猴子扔来水果、糖果，作为给猴子的奖励，还有人往里面扔钱。 

节目演完的时候，老杨告诉我说：“打猴子其实是真戏假做，你看着鞭子打的响，其实打不到猴子身上，如果是真打猴子，那我们每天演出四五场还不把猴子给打坏了。我们靠什么吃饭哪？观众们有了情绪才证明我们的演出是成功的”。 

帽儿带沿、袖儿带箍；手里拿棍儿、腰里别刀的各路人等都敢罚他们抢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艺人们也就变着法子保护自己，出门的时候，随身带了几个干馍馍，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那个是有馅的。哦，不要担心我给他们泄密，他们已经开始用新的方法把钱带回家。 

老杨利用在四川耍猴卖艺机会，带着儿子到岳父的坟上去祭祀。岳父家村里的大禹庙供奉着五畜娘娘。传说五畜娘娘是统管天下动物的最高神祗。家里有牲畜的人家拜过此神后便会五畜兴旺，带来滚滚财源。老杨和儿子一起到庙里礼拜庙中诸神和五畜娘娘神，希望保佑他们的人和猴子一路平安，能有一个好的收入。儿子杨松则许愿希望自己今后能找一个好的工作而不再这样跟着父亲走江湖。儿子的心愿也是老杨的一桩心事，老杨也不希望儿子再和他一样在江湖上奔波一生。可心愿归心愿，他一个江湖上的耍猴艺人，有什么能力给儿子的前途作出理想的安排呢？ 

四个月后，我和老杨他们在达县扒上了开往广元段的列车，开始返家。严冬时节，列车北行，越来越冷。在寒冷的冬夜、躺在装满矿石的车厢里仰望寒夜星河，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游魂，随着这晃动的列车在夜空中漫无目标的飘荡。多么盼望一缕阳光能早些照在这充满寒气的身上。安康，多好听的名字，安宁康泰。十几年的摄影生活，我到过许多地方，就属这地名最吉利祥和；秦巴山地冬夜星河是那么的清晰，在城市里难得一见，随着晃动的车厢看着一闪一闪的星星，仿佛星星在问这些耍猴艺人，为什么还守着这么苦的行当？刺骨的寒冷迫使我一夜无眠，胡思乱想着…… 

在安康下车后，老杨和他的班子溜出编组站，直奔编组站旁一个小食堂。这个小食堂是他们每年路过此地时吃饭的地方，食堂的老板都认得他们这些耍猴艺人，见到他们就说了一句“还是一碗汤面条”。 
老杨点着头寒喧：“真对不起老板，耍猴的实在是吃不起好饭，您就费事了。” 

就在等饭熟的功夫，旁边工房里走出来了一个车检工，他看我带照相机，就对我说：“这些耍猴人在这里扒车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们铁路工人平时还是对他们蛮照顾的，有时看他们难，就睁一只眼、闭一直眼，放他们上车；对他们严厉也是工作的需要，出事可就是人命呀”。站在一旁的老杨赶紧从兜里面掏出香烟递上，满口感谢的话。这时一辆车头进了编组站。这位工人站起身来说“我该工作了，赶紧吃完饭，我帮你看一台好坐的车。”便起身到站场去了。 

吃完饭后，还没有看到有往东去的车头进场，等到了下午1:30分,终于有一台往六里平方向的机车进了编组站，看清了机车上的标志，老杨忙招呼着进场扒车。然而就在我们刚走到机车旁边的时候，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个公安抓住，我也被毫不客气的带到了车站公安室，等候发落。 

公安用电话请来了一位有50多岁的警长，在查看老杨他们的身份证之后，给他们上了一堂安全教育课，最后还是放他们走了。知道了我的身份，警长非常客气的给我说了一会儿话：“四川的猴子怎么被河南人耍了，我感到奇怪，河南不是出猴子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多四处流浪的耍猴人哪？从我小的时候就在街头看到他们，一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对这些人我们有时候实在是没有办法，治安条例上没有明确的规定对这些人怎么个处罚，我们又不能拘留他们”。 

新野耍猴人驯养的是出自河南的太行猕猴，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新野的耍猴艺人都办有相关证书并交纳了相应的费用。 

在大城市耍猴艺人们讨生活越来越艰难了。艺人们要不断地流浪各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沿途卖艺。一路上，艺人们和猴子、小狗不但要扒火车，更多的时间里，靠的是两只不断迈动的脚，当要迁移的猴戏班子人数多的时候，他们会几个班子合伙租一辆车。 

让我奇怪的是，他们在异乡怎么能每次都能找来那么具有统一特色的车辆：冒着黑烟，哄哄隆隆、噼噼蹦蹦的发动机；吱吱嘎嘎、咿咿呀呀的车箱；一路上不断地被迫在路边休息，靠近城市的时候是被警察强迫休息，在山路上是被发动机、轮胎强迫休息。 

当人数少的时候，也会搭乘长途班车。乘车的时候他们让猴子钻入编织袋里，以防猴子伤着其他乘客。下车再将猴子放出来，猴子跟随主人多年很明白主人的意思，主人打开口袋，猴子自己就钻进去，在口袋里转个身就头向口袋口蹲在口袋里了。主人背它上车，猴子习惯了这样的乘车方式，一路上不动也不叫。周围不知情的人却浑然不觉。下车后，猴子才会钻出口袋。 
　　 

今年初，老杨的班子到了广东，在外过年这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多年没有开工的建筑工地中的荒草地里安营扎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雨，老杨他们的窝铺周围都被泥沼所包围，一行七人和六只猴子、一只狗就住在窝棚里，盼着老天赶快停住雨。因为已经三天没能出去卖艺了。 

农历大年二十九，早上6点老杨就催促着赶紧烧火做饭，吃完饭往东莞赶，在东莞的汽车南站下车。刚出汽车南站，老杨就发现了建设东莞汽车南站时民工们居住的20多间石棉瓦房，车站建好之后这些临时的房屋还没来得及拆除，正好被老杨他们利用居住。老杨说他们能居住这样的房屋就和住五星级的宾馆一样的好，再不受风吹雨淋了。老杨指挥着艺人们将一间稍大一点的房子打扫干净，又在周围的房间里搜罗了一些用木板钉成的桌椅板凳，这下家具齐全了。 

第二天清早6点多，老杨便催促着大家起来摆供上香敬财神。老杨第一个带着自己的猴子跪在了财神的面前,点燃四拄香敬上，老杨的弟弟则手拿财神站在门口的对联中间供他们参拜。 


厚街是东莞最早的一个工业开发区，生产的电子元件，电器以及机械远销海内外。在那里打工的外来打工人员占人口的四分之三还要多，这里的打工人员很多过年都不回家。猴戏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多少带来了一些消遣。而且这些人都是乡里乡亲，很少看了戏找借口不给钱的。这一天，老杨们收入竟然意外的高。